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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为了孩子读书，把家从静安搬到闵行，最近又迁徙到了浦东。上海的家长为了孩子，随时可以孟母三迁，学校在哪，家就在哪，向来是无怨无悔，而且多有心得，能把小日子安排得妥当舒适。
可这次例外了，一入秋好友就开始抱怨，小区里闻不到一点桂花香，而且整个张江都没有！她说，桂花是她的补药！这个秋天，她是要被亏空了，呜呼哀哉！其实，何止是她，桂花，是所有上海人的秋思，少了桂花香，秋天就变得了无生趣。好在，秋凉后，满城桂香，哪怕是遥远的张江也不例外。虽然江对岸的桂花比浦西晚了些日子，毕竟还是开了，而且恣意。
上海人喜欢桂花，一入秋就天天有人惦记着桂花有没有开。在上海人的心中，只有桂花开了，才标志着秋天到了。那种甜丝丝的香气，能转到人的心里，一直腻着不散。桂花的香气势头充足，就是前几天的沪深股市一样，会在很短的时间里，齐刷刷地冲到顶，然后迅速漫延开来。桂花开的时候，连空气都是甜的，这个城也跟着变得浪漫妩媚起来。
虽然是在南方，但上海人从来不觉着这里是江南。江南是苏州、杭州，无锡，或是任何一座古镇，但一定不是上海，上海就是上海。上海也有江，但是黄浦江，和长江不是一个概念。地域除了地理位置，更多的是人文精神、风土人情的划分。尤其当城市化进程飞速发展，地域差别就变得更加多元化，开化程度现代化进程，成了更重要的划分指标。
上海话属于吴侬软语，但它又混杂了不少洋泾浜的外来词汇。上海本帮菜浓油赤酱，和苏杭以及锡帮菜在口味上有相似之处，但西餐的加入，让上海菜系又变得完全不同，寻常人家的餐桌上会有罗宋汤和土豆沙拉，咖啡的普及程度甚至胜过了绿茶。他们挑剔清咖和奶咖的区别，但对于龙井和碧螺春，却都能包容。而这点在杭州和苏州，却是完全不能混淆的。挑剔狮峰还是西湖产区，是杭州人对绿茶的执念，龙井在他们心里是最不能混淆的概念。
上海就这么孤傲地标榜着自己如此与众不同，但唯独到了秋天，桂花开的时候，这个人设瞬间就消失了。如果一年中有三个季节的上海是属于上海的，那，秋天，一定是属于江南的。她就这么倒在了温柔桂花香里，无怨无悔。
对于桂花，孤傲的中国文人是不太欣赏的，很少会把它种在院子里。觉着它甜腻，市井，读书人喜欢那种品性清冷的花木，比如梧桐，比如寒梅，觉着那样才能陪得上自己的品格。文震亨，文征明的后人，写过一本《长物志》，那是一本明代的生活美学指南。书中写到了很多值得入眼的花木，除了常规的梅兰竹菊，还有海棠和玉兰，这些江南常见的花木，甚至连凤仙花和鸡冠花都收入进去，唯独没有桂花。
桂花，又叫木樨，《红楼梦》里宝玉挨打后，王夫人拿出两瓶御用花露给袭人，让她调给宝贝儿子吃。一瓶是玫瑰清露，另一瓶就是木樨清露。中国人爱花，从宋代的时候就使用蒸馏法提取花露，到了明清那会技法就更娴熟。这木樨清露就是从桂花中萃取出来的，调了水，就是古代的香饮子。宝玉吃了盏袭人调的清露饮，立刻觉得神清气爽，都有力气想着给林妹妹送帕子了。那旧日的家常帕子，横是丝来竖也丝，果然换来黛玉的和相思诗。
有年秋天，我受邀给一家线下店设计饮品同时拍摄视频内容。沟通环节十分顺畅，根本不用任何犹豫，自然就定了桂花系列。那是我第一次用量杯、天平称做中式饮品，为了能量产，把配方一试再试，感觉自己不是在厨房，而是在化学实验室里。最终调配出一款桂花味的陈皮银耳露，在命名的时候为用桂花还是木樨，倒是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用了《红楼梦》的引子，选了木樨，让它显得更古朴一些。
古朴，但又市井，这就是桂花，也是上海秋日的底色。它在桂花的香气中蒸腾起来，随着空气随意弥漫。在那短短的半个月里，整个城都散发着相同的气息。花，大多是视觉的宠儿，不管是春天的樱花、白玉兰，夏天的荷花，甚至是冬日的梅花，也多是模样儿先入眼，再会注意到它的香气，淡淡的，得去注意分别。可唯独秋天的桂花，是香气夺人，哪怕你不特意去看，也没法回避它的存在。味道，是最直接也最任性的。这个时节的上海，连每一口呼吸都是桂花味的，让人无法忽视。就像热恋中始终二十四小时腻在身边的恋人，虽然作天作地，但因为爱，满心满眼还是她。
对于桂花的欢喜，上海人向来是不吝啬的。俗话说八月桂花香，但每年桂花开放的时间还是会有会先后的，它大抵是和温度有关系。入秋，还得持续一段时间的低温，这花才能开出来。可因为惦念，所以不免有些焦虑，一到中秋前后，就有热心市民会整天发出疑问，“桂花怎么还没开”，他们会给植物园打电话。上海植物园，曾经是上海最权威的花木培育基地，那里有很多专家，有事情请教专家总是没错的。上海人对有本事的人向来是佩服和尊重的，专家给出了解答，心里才放心。还有就是看新闻，看报纸，一切坊间传闻都不如官方消息靠得住，所以在《新民晚报》鼎盛的时候，每年这个时节就会有版面专门报道“桂花快讯”。据《新民晚报》记载，10年前的上海是难得的凉夏，据说有植物专家记录，在他观测的35年中，桂花最早开花的一年，8月底第一波的桂花香就飘出来的。桂花开得早是新闻，桂花开得迟是新闻，哪怕桂花就正常得开了谢，谢了开，也要上新闻。因为秋天，桂花就是这个城最热的热点，什么都无法抢过它的风头。为桂花多出几个头条，是没有人会反对的，上海的报纸总是最懂上海人的心。
今年上海桂花的开放时间是晚的，夏天高温持续时间太长，入秋晚，花期自然也跟着推迟。中秋前后的那几波台风来的时候，就有人在担心着桂花会不会受影响，好在那时候还没有打花苞，所以影响不大。只要树在，花到时候自然是会开的。
在好友发感慨的时候，我也一直在疑惑，尤其是国庆假期里看到朋友圈时不时不是有人晒出了今年的第一缕桂花香来，就更着急了。每天出门都要看一眼小区里的桂花树，终于有一天看到冒出的花苞，小小的，淡淡的黄色，才算是放心。更没想到的是，今年遇见的第一株桂花是在医院里。本是去做个常规检查，结束后突然闻到一丝甜香，哪怕我是戴着口罩依然断定那是桂花，立马折回去，果然看到一旁的绿化带里有棵桂花树，不高，花也不算旺盛，但毕竟是开了，于是，立马拿出手机拍了半天。调焦距，调景别，恨不得有单反相机在手，最好再配个微距镜头。这时候，我特别能理解退休爷叔的心情，遇到花花草草，不拍那才是难过。有了开始，就会有后续，没几天，周边的桂花都开了，推开窗，里里外外都被笼在桂香里。朋友圈也是自带香气的，桂花香，成了上海人的集体信仰。
其实，不止上海，杭州、苏州，整个江南的秋天都是气质相同的。杭州的满觉陇，这几个周末都是挤满了赏桂的游客，有杭州本地人，也有周边专程赶去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杭州四季都不缺让年惦念的理由。在杭州赏桂花是最松弛的，景区里桂花树下总会有茶室。说是茶室，其实也不过是在室内挑选付款而已，然后自己去室外挑选位置，桌椅都可以随意挪动，直到满意为止。挑一株树下坐好，茶室主人送上放着茶叶的玻璃杯，一个暖水瓶，熟练地冲泡。龙井茶叶在热水中漂浮起来，没一会茶汤就泛出淡淡的绿色来，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桂花落下飘在上面，这就是当季的桂花龙井。小孩子不喜欢喝茶，那就吃一碗桂花藕粉，在一旁玩耍。大人坐在那聊天，没一会就开始打起“双扣”，这是比掼蛋更古早的纸牌游戏，在杭州最为流行。桂花落在牌上，身上，等茶喝淡起身回家的时候，发间总是会夹杂着桂花，带着走一路。
和苏杭比起来，上海没有那么多自然古迹，赏桂花也就少了些仪式感，显得更随意些。上海人赏桂花大多就在日常的碎片时间，上班路上，送孩子读书，或是买小菜的时候。和其他树木比起来，桂花树没有那么高大挺大，大多也就一人多高，小区或是一些公共场所，大多会见缝插针摘种。一旁是香樟或是梧桐、玉兰，它们管它们高大，遮阳蔽日，桂花管桂花的香甜，各自安好，互不干扰。
常见的桂花分成丹桂、金桂、银桂和四季桂。丹桂最好区分，颜色偏红，香气最浓郁，但比较少见。小区里常见的是金桂和银桂，其实乍一看挺难区别，唯有放在一起对比，深浅高下也能看出来。这金桂，显得富贵讨喜，种在房前屋后，倒也适合。
江南人对季节风物的最高赞扬是它能成就一餐美食，对于这点，上海人绝对赞同。撒在桂花的鸡头米、银耳羹，都是秋天最佳的甜品，中式糖水大多跟着季节变动，将四季变化一一品尝，可能只有江南人会这么体贴细微。收下应季的桂花，酿成糖桂花，就能把这份味道保存得更长久些，冬天里的酒酿圆子，桂花饼，甚至是第二年端午的桂花赤豆粽子，都能有了着落。让秋的味道持续绵长，在时光更替中不间断那份熟悉的记忆，桂花就这样将一个又一个的秋天延续起来，上海的秋思也就这么根深蒂固。
除了在日常细碎中体味秋思，上海的桂林公园是桂花季最会让人惦念的地方。这座园子，曾经是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的。黄金荣喜欢桂花，买下那块地后，在那种满了桂花树，那时候叫做“黄家花园”。后来，世事变迁，岁月流转，黄家花园在战乱中被各种破坏，后期才慢慢重新修建而成。今天的桂林公园，只是依旧保留了种植桂花的传统，至于其他的，和他的主人一样，不再被人谈起。虽然是后期改建的，但这里多少有着江南园林的模样，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虽不能和苏州的那些名园比，但总比街心绿地要有韵味些。植物园是种类多，世纪公园是辽阔，但总是少了些韵味和情致。中国人喜欢花木，很多时候并不在意它的珍贵，也不在乎它的规模，而这情致和韵味才是最重要的。就像荷花，夏天里很多池塘都会摘种，但唯独西湖的荷花别样红，有了情怀的景色才更动人心。桂花在桂林公园的粉墙黛瓦前露出一抹碎金，确实风雅不少。
九十年代的时候，桂林公园还办曾经举办过桂花节，放到今天就应该该叫“桂花市集”，上海人穿过半个城聚到那赏桂花，在各种小吃特产摊位前穿来穿去，挤个热闹，虽然那些风味小吃和夜市上的大同小意，味道一般，但在游园的氛围里，也会变得更诱人些。桂花节办了很多年，但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有些厌倦了，反倒觉着清清静静地赏花更好写。什么也没有比这满园的桂香更值得让人惦念的，所以秋天游园，根本不用看路牌，寻着香气就能找到了。
桂花花期毕竟短暂，十来天的样子，开到最盛的时候，也就离结束不远了。若是遇到一阵秋雨，打落无数，第二天清晨地上、车上落满金黄。为了这份不舍，爱花的人想了不少主意，桂花香氛、桂花文创，都可以理解，但在一切情理之中，还时常会有些出其不意。桂林公园在最近的一轮翻新中，给厕所按上了“桂花主题”，公厕的外立面有手绘桂花，内部还贴着各种桂花小百科。这座厕所参加了当年的上海最美公厕评比，因为特别，自然最后榜上有名。内外兼修，四季常开，想法虽好，可若是不对上海人的心思，那份辛苦也就只能是辛苦了。人闲桂花落，该落的桂花，还是落下的好。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摄影：See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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